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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人生若只如初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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莊敬亭已死,傳志便是落梅莊的新主人。得知他已蘇醒,群豪陸續前來探望,邀他前去花廳共商今後武林大事。傳志拙於言辭,全靠素雲、岑青替他應對,到午時方得清凈,與阿笙來到墓園。付九等人棺木已置辦妥當,尚未下葬,傳志一一拜過,在付九棺前下跪磕頭,回想起過往種種,一時悵然。

一陣秋風吹過,傳志身體不由瑟縮,阿笙握住他手。兩人並肩而立。傳志問:“往後我該做什麽呢?”

“你可有想做的事?”

傳志想了想,搖頭道:“從小到大,我只知道報仇這一件事。你呢,你想做什麽?”

阿笙道:“我想看箏兒平平安安長大、成婚。”又望一眼傳志,道:“那時不曾遇到你,現今也想要你一生平安順遂。”

他笑意盈盈,眸中似有無盡柔情,瞧得傳志心頭怦怦直跳,只想將他抓進懷裏揉一揉、親一親。好在尚記得身處何地,捺下心思,規規矩矩道:“我也想要你這樣。”

墓園中停了許多棺木,付九、張三不、方劍亭、周審川、薛風、薛雷、萬向天、孫伯良、吳應簡,還有許多他們不認識的人。秋風肅殺,園中草木、圍墻、磚瓦上,四處是黑色血漬。兩人劫後餘生,心中感慨萬千,將彼此的手牢牢握緊,只覺世上再沒有比這更慶幸的事。

攜手走出園外不遠,紅蕖迎面而來,手中拎著一只食盒:“秦姑娘說你兩個在這裏。聽說大笨驢醒了,我來看看。”三人在道旁涼亭中坐下,她自食盒中取出幾盤糕點,一一擺開:“喏,我親手做的。你快嘗嘗。”

足有七八樣,個個小巧玲瓏、精致漂亮,傳志嘆道:“這樣好看的東西,竟用來吃麽?你的手真巧。”

紅蕖笑道:“我同莊裏廚娘學的,現學現賣,也不知好不好吃。在南華劍時,可不曾吃過這樣的玩意兒。”她自己吃了一枚,道:“倒是見過夫人和小姐吃。”她雖是南華劍弟子,實則自幼伺候清寧起居,同丫鬟無異。“他們都叫我小師妹,其實我比小姐還大上兩歲哩。那年我才十三,瞧見小姐吃糕點,饞得直流口水。小姐偷偷藏了一塊,裹在帕子裏拿來給我,這麽小的東西,我一口吞下肚去,卻不知味道怎樣。”

她笑語嫣然,傳志便不曾想到這中辛酸,道:“你自己學會了,往後想吃多少,就自己做多少。”思及周審川一事,問她周玉明可還好。

紅蕖搖頭苦笑:“他整日躲在房中,不肯說話,不肯吃飯,也不睡覺。我也不知如何是好。”

“再過些時候,他定會好起來的。”傳志安慰道。

紅蕖擡眼望他,又垂眸看向腕上的玉鐲,她將那鐲子在腕上轉了兩轉,道:“他好不好,與你也沒什麽幹系。你倒希望他好麽?”

傳志道:“怎會沒關系?他是你的丈夫,他好好的,你也就好好的,想吃什麽糕點就能吃到。我自然希望你好好的。”先前,傳志還當紅蕖與清寧一樣,對他心生好感,到了蘇州,見她已嫁做人婦,夫妻琴瑟和諧,便暗道自己多心。此時雖奇怪紅蕖問他這些做什麽,也絕對想不到男女私情上。阿笙見他姿態坦蕩,暗覺好笑:這人端的是個呆子,還以為人家是真心送他糕點。不想傳志吃一塊,再隨手餵他一塊,道:“況且若是周公子出了什麽事,阿笙會難過。”

阿笙這口桂花酥還沒有咽下,呆呆瞧著他。傳志一門心思都在那糕點上,不知他再自然不過的一句話,怎樣在阿笙心裏掀起了波瀾:旁人的心思,這呆子全然不懂,偏偏對我……他面上通紅,脖子都略微發燙,匆忙站起,想到別處去吹吹風,不料一個仄歪,摔了下去——傳志眼疾手快,一把將他攔下,急道:“摔到了嗎?”

阿笙捂著嘴一陣咳嗽,被那甜到發膩的桂花酥,嗆得昏天黑地,好一陣才平緩。傳志笑道:“咱們快去喝茶。”說著便將人打橫抱起,對紅蕖道:“咱們回去吧,這糕點我留著慢慢吃。”

紅蕖幽幽道:“當初在客棧,秦公子不顧性命救你,令人好生羨慕。若有人如此待我,這一生便圓滿了。”

她不肯起身,傳志也不便再動,一面撫著阿笙背心,一面問:“周公子待你不好嗎?”

紅蕖淺淺一笑,望著園中花木,若有所思道:“大笨驢,你一生最快活的日子,是什麽時候?”

傳志奇道:“問這個做什麽?”阿笙要傳志放他下來,扶著柱子走向亭外,離兩人遠了些。傳志望著他背影,笑道:“我同阿笙在一起的日子,都很快活。”

“秦公子就那樣好?”

“再沒有比他更好的人啦。”

紅蕖淡淡一笑,又道:“我這一生,唯一快活的日子,是同你們在一起的時候。小姐給我偷點心吃,你是不是覺得,她心地真好,我應當感激她呢?才不是。那點心都被她捏碎了,我也吃不出味道,她問我好不好吃,我卻哭了出來。我心裏想,憑什麽我要吃你剩下的?她是南華劍的大小姐,我是她的小丫頭。她穿剩下的衣裳,我才能穿;她學過的武功,我才能學;她不要的丈夫,便扔給我。我在南華劍,從來沒有一天是快活的。”

傳志心頭一軟,柔聲道:“你往後是周太太了,不用再給人做小丫頭。”

紅蕖笑道:“我原以為我能做武林盟主的兒媳婦哩!誰想到頭來,只剩一個瘋瘋癲癲的相公。我在南華劍的時候,誰都能欺負我。他們說我命不好,我卻不信。我現在信啦。”她笑著笑著,便落了淚,淚水落在她的羅裙上,洇出幾片痕跡。

傳志忙翻出手帕遞給她:“你不要哭。周公子一時想不開,以後就好了。”

紅蕖拭去淚水,向他盈盈一拜,笑道:“讓你見笑了,我不該哭的。將才我不曾說完,同你們在一起的時候,我真快活。沒人當我是小姐的丫頭,也沒人圖我什麽。大笨驢,你那日在我身前,擋了那一刀。”見傳志要說話,她忙道:“我知道你不是為了我,可我一直記在心上。我還記得,你去客棧尋人,明明武功那樣好,還被人丟了出來,可不就是驢打滾嗎?來蘇州的路上,我一直郁郁寡歡,見你那般狼狽,好笑極了,我便不難過了。”

她從未同他講過這些話,傳志不明所以,楞楞聽著。紅蕖問道:“你是不是在想,我同你說這些做什麽?”

傳志應一聲,又搖頭,遲疑道:“你心裏難過,不知怎樣說,便想告訴我們,對不對?要是講出來才快活,你慢慢講。”

紅蕖端詳他面容,眨眨眼睛,笑道:“你待我真好。”

傳志道:“渡江時若沒有你幫我,我和岑叔叔早就死了,這份恩情,我會永遠牢牢記著。”

紅蕖嘻嘻一笑,把玩起發梢,將面頰再離他近些,問:“那你要怎樣報恩?”不待傳志回答,又退回去:“我同你開玩笑呢!誰要你報恩。其實我今日來,是同你告別的。相公說,周盟主的老家在江陵,我們要送他回鄉。你我這一別,恐怕就再也不能相見。”

傳志不知江陵在何處,聽她言語傷感,亦覺惆悵,喃喃道:“我也不知往後會去哪裏。”

紅蕖奇道:“你不要留在落梅莊嗎?”

傳志搖頭:“我才不要做這落梅莊的主人。這裏死了很多人,是個傷心的地方。”

紅蕖面露訝色:“你可知落梅莊的主人在江湖中是何地位?單單太湖一帶,就有多少酒館客棧、當鋪錢莊是你方家的?再有、再有……是了,你有了天下至寶,也不稀罕這些。”

傳志失笑:“恁多人為了這東西丟了性命,我也不願要它。這是個壞東西。”他自懷裏取出那張藏寶圖,撫摸著上頭點點血漬:“我看到它,就好像看了我爹娘、我爺爺、九叔,還有許多武林中人,為了它互相殘殺,六親不認。若是沒有它,我現在興許是另一副樣子。”

紅蕖似是不信,顫聲道:“那,那你要將它怎樣?”

傳志道:“若是南北結盟,大家都做了朋友,落梅莊中發生的事,就不會再有了吧?這是周盟主的夙願。我要將這園子和藏寶圖送給武林盟。”他說罷喊一聲阿笙,問:“你道怎樣?”

阿笙倚柱而立,淡淡道:“那是你的東西,你愛怎樣便怎樣。”

傳志莞爾:“我不想要這些。”

他想要的,是別的東西,勝過天下所有的財富、權力、地位,天下間最最美好、最最獨一無二的東西。

他兩人望著彼此,不必言說,便完全明白。

紅蕖看在眼中,不免傷懷,又要落淚。

便在這時,花叢中一道身影倏然沖出,一道劍光直刺阿笙,傳志大駭之下拔刀上前,將阿笙撲倒在地,擡手反擊。他身體無力,來人劍上力道極大,震得他虎口劇痛,梅花刀落在地上。顧不得拾刀,傳志抱著阿笙就地一滾,又避開一劍,仰頭看去,來人竟是周玉明。他披頭散發,面容憔悴,神色卻狠戾無比。傳志大駭,將阿笙攔在身後,擡掌回擊,急道:“你做什麽?”

紅蕖急道:“且等一等!傳志他本意是——”

“閉嘴!”周玉明怒道,“待我殺了這兩個小子,再同你算賬!”他躲在花叢中,將兩人所言聽得一清二楚,再看妻子淚流滿面,望向傳志的目光滿是急切,妒火更盛,手下劍招愈發淩厲。

傳志一手將阿笙攬在懷中,一手以浮雲掌與他相鬥,腳下步履飛快躲閃,道:“我與你無冤無仇,為何傷人?”

“你對我愛妻圖謀不軌,他是我殺父仇人,不殺了你二人,我何以為人!”周玉明挺劍刺他腰腹,傳志縱身躍起,聽得阿笙一句“拿著”,遞來一物。不及細看,周玉明長劍已至,他舉手格擋,兵刃鏗鏘一聲,另一手五指成掌,向前一推,腳下橫掃,將周玉明逼退兩步。傳志穩穩落地,才看清手中是阿笙的匕首。

“我怎會對杜姑娘做什麽?阿笙殺你爹爹,也是不得已為之,你快停下!”傳志要保護阿笙,匕首又不及長劍,只能勉強躲避他攻勢,一面與他周旋,一面解釋道。他以為周玉明悲痛過度才會如此。

周玉明冷笑:“你不曾害我妻子,她為何會哭?”

他瞧出傳志弱點,招招指向阿笙,傳志拳腳受限,過不多時,衣衫便被他劃破兩處。傳志急道:“杜姑娘,你快同他解釋清楚!”忽聽阿笙低聲道:“送我到亭子上。”

傳志一楞,見周玉明長劍刺他喉頭,匆忙側身躲開,將力道沈至左手,將阿笙向上一甩,拋了出去。事起突然,周玉明一時不知該攻向傳志,還是追擊阿笙,便見阿笙人在半空,左手在右腕一按,袖中一支短箭直沖他而來。

紅蕖驚道:“小心!”

周玉明慌忙退開,阿笙腰身一擰落在亭上,右掌對準他胸口,又是兩箭。周玉明腳下亂了章法,中箭倒地。傳志見機一腳踢他手腕,奪過長劍,指向他道:“阿笙為何要殺周盟主,你不明白麽?”

被兩個少年人輕易拿下,周玉明頹然笑道:“你殺了我吧。”

紅蕖急道:“傳志,求求你放了他。”說著跪倒在他身前,抓過傳志衣角哭道:“你說的是,他是我的丈夫,他好好的,我才能好。你不願我好嗎?我為你做牛做馬,求你放了他。”

傳志還未回答,周玉明已將她推開,一掌打在她面上,罵道:“賤人!”

紅蕖嘴角登時裂了,半張臉紅腫一片,傳志一驚,拉過她護在身後,怒道:“你做什麽?”

周玉明笑道:“這賤婢口中沒有一句話是真的,你竟信她?杜紅蕖,以為老子當真不知你想什麽?”我給你的□□呢?”傳志身子一滯,看向亭中那糕點盒。周玉明咬牙切齒,惡狠狠道:“那□□見血封喉,這傻子吃了恁多,怎還活蹦亂跳的?我早就知道,你這種薄情女子,根本信不得!”

傳志蹙眉,怒道:“杜姑娘一心一意對你,你怎說這樣的話?”

周玉明似聽到了再好笑不過的話,仰頭大笑不止,朗聲道:“杜姑娘,旁人同我講,你一路活到現在,全憑這一身狐媚本領,我原本不信,現在看來,你果真是個妖精,連喜歡男人的斷袖,也能耍得團團轉!不錯,不錯,跟了方家少爺,不僅有了落梅莊,還能有天下至寶,一生高枕無憂,何必再同我做亡命鴛鴦?我竟信了你的話,以為你會乖乖同我白頭偕老!”

他狀若瘋狂,傳志不明就裏,回頭看向紅蕖。紅蕖眉眼低垂,傳志瞧不清她神色,只見她雙唇顫動,裙上淚痕斑駁,便道:“我不信他。你將才還說,我待你很好,你同我們在一起時很是快活。你是在騙我嗎?在南京時,我們的性命原本與你無關,你卻拼死救了我。我被王公子捉了,鄭姑娘說,有位小師妹告訴他們此事,那小師妹是你,對不對?我下山以來,遇到了許多壞人,也遇到了許多朋友。我們不是朋友麽?”

紅蕖沒有作聲,他也不催促,靜靜等待著。阿笙瞧見傳志面色蒼白,是一貫柔和溫順的神態,卻知他心中定痛苦極了:他以為王雅君是翩翩公子,不想一開始便落入圈套;他對小乞兒以誠相待,轉眼便被賣給魏二虎;他與羅成做了結拜兄弟,羅成為了藏寶圖,要掘他方家的墓;他在世上還有一位血親,那人卻費盡心機要取他性命。他還知道許多別的事,鄭夫人為了男人,對師姐見死不救;方家父子兄弟為了藏寶圖,自相殘殺;張三不為了他的陰謀,拋妻棄子,利用朋友;陸榮為了做武林盟主,殺害同門……這世上的事,竟與他所想的全然不同。

阿笙對此無可奈何,只能遠遠望著他,將袖中□□對準周玉明,不敢松懈半分。

過了許久,紅蕖方道:“我要小姐和少爺去救夫人,是為了借刀殺人。姓王的手下很是厲害,他兩人去了,多半是死。我想要小姐去死。”她拭幹眼淚,忽冷靜下來。若非臉頰高高腫起,淚痕猶在,誰也瞧不出她將才失態。

傳志呆若木雞,如鯁在喉。周玉明狂笑不止,罵他太過愚蠢天真。

紅蕖又道:“我原以為嫁給他,便會有我想要的一生。卻想不到,周審川不肯做武林盟主。他不做也罷,我相公是莊敬亭的義子,莊敬亭沒有妻妾子嗣,一旦他死了,這偌大的落梅莊,便是我們囊中之物。誰曾想,他竟對群豪說,要將落梅莊還給方少爺。”

紅蕖擡起頭來,雙眸定定看著傳志:“我偷了秦姑娘的匕首,又和相公合謀,殺了假少爺,將此事嫁禍於你和秦公子。他們認定你是兇手,豈會答應將藏寶圖和落梅莊交給你?卻萬萬想不到,你認出了莊先生,還以為是他下的殺手。我們千算萬算,到頭來只是一場空。”

傳志心中苦澀,放下長劍,問:“當真如此麽?”

她微微一笑,看一眼周玉明:“我相公說的是。今日要了你兩人性命,奪了藏寶圖遠走高飛,有何不可?可我在做那糕點時,忽想起來,你是個貪吃鬼。你同我一樣,從小在山裏過的苦日子,何曾吃過那樣好吃的東西?”

周玉明罵道:“你這婆娘背信棄義,好不惡心!”

傳志怒道:“你再說一句,我便殺了你!”

紅蕖忙道:“你不要理他,你看著我。我做的糕點,好吃麽?”

傳志點頭,輕聲道:“很好吃的,我從沒吃過那樣好吃的點心。”

周玉明仍是破口大罵,紅蕖微微一笑,拉過傳志雙手,接著道:“那便好啦,我想要你多吃一些好糕點……”

傳志心緒不寧,迎上她目光,渾身空門大開,周玉明見此機會,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。阿笙大叫“當心”,袖中短箭彈射而出,撲的一聲射入周玉明肩窩。他反應極快,然而周玉明拼著魚死網破之心,匕首去勢不減,猛地刺向傳志胸口。

阿笙腦中一白,撲下涼亭,卻見紅蕖忽挺身擋在傳志面前,周玉明不及收手,匕首噗嗤一聲,插入了她的心窩。

傳志大驚失色,抱著她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
周玉明措手不及,望著雙手血漬慘叫一聲,跪倒在地。阿笙松一口氣,一連兩發短箭射他雙臂,以防他再度傷人。

傳志哪裏顧得上這些,見紅蕖胸前鮮血不住湧出,嚇得哭出聲來:“你不要死,你不要死……已經死了好多人,你、你……”

紅蕖擡手輕輕撫摸他臉頰,柔聲道:“這也是同相公約好的……他本該、本該……”

傳志手足無措,連連搖頭:“不是的,是你救了我,你不該這樣的,不該這樣。你不要死……”

紅蕖笑道:“大笨驢,人哪有不死的。我、我都想好啦,我命不好,便是殺了你,往後也不會快活,倒不如,倒不如這樣死了,你會永遠記得我,對不對?”

傳志淚流滿面,周玉明亦失魂落魄。紅蕖氣若游絲,摸到傳志的手指,輕輕握住,繼續道:“我要死了,求你記得我的好,把我不好的事,都給忘掉。傳志,你記不記得,你曾答應為我做三件事,我一直舍不得,怕你做完了,便不再理我。”

傳志不住點頭,哭道:“我怎會不理你?你是我的救命恩人,是我的朋友,莫說三件事,便是許許多多的事,我能做到的,我都為你做。你不要死,我們去找雲姨,我要她救你。”說著便欲抱著她站起,這一動彈,卻牽動傷口,令她痛得一聲慘叫,嚇得再不敢動。

“不要了,我,我要你做那第三樣事。再不求你,便來不及了。”紅蕖輕輕道,“你放了我相公,不要同旁人說起此事,好不好?”

傳志連聲道:“我答應你,我答應你,我什麽也不說。”

紅蕖雙目失神,已無力看他,喃喃道:“我相信你。你是我見過的,最最好的人。你叫叫我的名字吧,我娘還養著我的時候,叫我小紅。你叫我一聲小紅。只有這個,我只有這個……”

那是唯一的,真真切切屬於她的東西。

傳志輕輕喚她“小紅”,溫柔的,和善的,純粹的,不沾染任何意圖,他素來如此待她。

紅蕖合上眼臉,忽想起一件事來,笑道:“我可喜歡驢打滾了。”

她在傳志懷中死去了,面帶笑容。傳志和清寧永遠也不會知道,她臨死前在想,她什麽也比不過小姐,但終究有一件事,她與小姐平起平坐:小姐深愛的人,從來都不曾得到過。傳志既不愛小姐,也不愛她,那可真好。

傳志喚她名字,她再沒有睜眼。周玉明哀嚎一聲,爬起身來抱過紅蕖,轉身去了。兩人不曾阻攔。

回到房中,傳志抱著阿笙大哭一場,連日來的辛酸愁苦霎那間一齊湧上心頭,再難壓抑。

午後,群豪於花廳議事,皆感物是人非,萎靡不振。眾人念及周審川夙願,終究結盟。至於盟主之位,羅成等人當日屈從認輸,愧不敢當,狄謝二人同陳叔平有意避嫌,皆不在場,推來選去,便由鄭竟成任這盟主。林白鶴讚他受人威脅,寧死不屈,有大氣節,群豪隨即附和,連連稱讚。傳志便將藏寶圖交與他,自然又是一番謙讓推辭。傳志決心已定,鄭竟成便稱,這天下至寶既是武林盟所有,自當一同前去東海尋寶,眾人一片讚嘆之聲。

傍晚,群豪在園中設酒宴飲,既表對故人追思傷懷之意,又賀劫後餘生之幸。周玉明竟也來喝酒,同旁人說,紅蕖身體不適,在房中歇息。傳志興致寥寥,喝得一杯便與阿笙借故離席。他已答應紅蕖不與周玉明為難,若說出此事,非但有損紅蕖名聲,只怕周審川泉下有知,也不得安寧。二人只得緘口不言。

八月十五已過,圓月不再,四處掛著的燈籠業已取下,兩人緣溪而行,水面在月色下波光粼粼,搖曳不止。傳志道:“爺爺同我說,這世上有許多比報仇有趣的事。可我下山以來,並沒有遇到幾件。”

阿笙雙手有傷,不便借拄杖行走,只得抓著他臂膀,思索片刻道:“人生之不如意,十之八九。總會有一二如意。”

傳志偏頭瞧他,月光落在他眸中,也亮閃閃的,比水面更好看。一時釋然,走至阿笙身前,彎下腰去:“我背你。”

阿笙嘴唇微抿,聽他又催,才攀上他肩膀,低聲道:“師叔托人為我打了一副輪椅,往後便用不到你了。”

傳志嘆氣:“我知道你不肯讓我背。你原本那樣厲害,現在走路都要靠我,你心裏很難過,是不是?我也很不好受。但我背你,是心甘情願,背一輩子也無妨。你不要覺得丟臉。我不如你聰明,不如你好看,連名字也不如你好聽,我可從沒覺得丟臉。”

阿笙道:“因為你是個沒頭腦的呆子。”

傳志嚷道:“才不是!我不覺得丟臉,還覺得歡喜極了。”

“歡喜什麽?”

“歡喜你這樣好,我那一二如意,都用在你身上了。”

傳志避開腳下碎石,專心走路,許久沒有聽他回答,問他怎麽了。阿笙將臉埋在他頸窩,鼻尖蹭到他脖子上一層薄汗,禁不住再蹭一蹭,道:“在樊樓時,你不知是我,不知我是不是惡人,明明功夫也不如我,還楞頭楞腦地擋在我身前。”

傳志忙道:“我那時剛剛下山,哪知道山下的規矩,你還在生我的氣?”

阿笙撲哧一笑,親他耳朵:“我那時也很歡喜。”

傳志楞住,只覺一股酥麻之意,自他親吻的地方陡然升起,惹得全身都發燙起來。他咽口唾沫,腳下急奔,嘀咕道:“咱們快回房裏去,我、我、我想抱你!”

阿笙心道:誰抱誰還說不準呢。

只是夜色昏沈,兩人信步而行,傳志也不知身在何處,幹脆手臂一轉,將阿笙拖至胸前,抱著他躍上屋頂,左顧右盼,卻不認得哪個是杏花樓。阿笙罵一聲笨蛋,為他指了去處。傳志嘿嘿一笑,提氣疾走,額上汗水滴落。阿笙覺手心一涼,忽的想起在樊樓那日,這人也是如此。將手掌在他襟前一抹,不覺笑了。

趕至杏花樓上,正待下去,傳志見秦箏自南宮碧房中出來,立在樹下發呆,雙頰緋紅。傳志放下阿笙,輕聲問他:“南宮女俠的傷怎樣了?”

“昨日方才蘇醒,亦無大礙。”他將衣袖掀起,露出腕上□□,“南宮家暗器天下無雙,這便是她送我的。”

傳志暗暗稱奇。兩人再看秦箏,見她舉手對著月光,癡癡望著指尖,才看清她手中捏著一枚銀針。傳志道:“南宮女俠送她針做什麽?”

阿笙白他一眼:“使暗器的人,可不止她一位。”

傳志楞楞想了半晌,才恍然大悟:“是鄭清歡!”

阿笙對此嗤之以鼻。

秦箏將那針小心翼翼包進帕子,收入懷中,回房去了。傳志去抱阿笙,見他垂著眼悶悶不樂,笑道:“你生氣啦?”

阿笙冷道:“生氣做什麽。”

傳志禁不住親他一口,將人打橫一抱,笑道:“我雖不喜歡南華劍,也覺得鄭家兄妹都是好人。何況鄭公子生得那樣漂亮,和箏兒很是相配。”

阿笙對此,仍是嗤之以鼻。

作者有話要說: 其實這倆人已經抱過了,只是沒好意思寫太明確。少年人天天膩歪在一起,擦槍走火在所難免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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